银杏文苑 | 怀念父亲

2024-06-28 19:44 飞狐陉

去年安葬爸爸后,我一直在国内外奔跑;偶尔停下脚步,心绪依旧不宁,为日渐局促的当下,也为晦暗不明的远方。一年了,对爸爸心怀歉疚,他随“疫情”大潮匆匆离去,孤零零地栖身于辽河北岸,我却不常想起他。


2023年4月末,罹患阿尔茨海默症的爸爸病入膏肓,我却不得不离开医院,开始一段已经承诺的中亚旅程。看着他迷离的目光,我说:“你要等我回来。”他说:“我等你,谁等我呀?”10天后,我回到沈阳的医院,问他:“你还认识我吗?”他说:“我儿子呀。”10天后,他还是离去了,他最后的等待让我伤痛又欣慰。


爸爸出生于1946年,生日是西方的“情人节” — 2月14日。他的确是一个浪漫的人,喜欢文学、电影、旅行。1965年高考,他第一志愿是北京大学西方语言文学系,当然,没考上。妈妈说,我小时候,唯一的周末休息日,他常常不着家,出去看电影。我现在也不明白,“文革”后期,能有什么电影让他着迷。他这种“不靠谱”基因几乎都遗传给了我,我的人生常有“任性”时刻,都怪他。


爸爸生在“情人节”,但大概率没有过“情人”,妈妈很爱他,但缺少浪漫因子。终其一生,爸爸是个天真的人,他如果有过“情人”,一定会憋不住自己坦白。



爸爸出生在长春,爷爷那时是长春五大饭店之一“鹿鸣春”饭店的经理,爸爸在三岁前,好像可以算作“富二代”。妈妈说,和爸爸谈恋爱时,听说他是“资本家”儿子,以为家里总会有点基础;结婚后发现,原来是地道的无产阶级。


爷爷的“资本家”身份,给家庭带来的唯一好处是“逃亡”。1948年国共激战,从5月到10月,长春被围困150多天,粮食耗尽,众多百姓没有坚持到新中国的到来。爷爷得到围城的消息较早,带着一家老小,赶着马车,仓皇南奔沈阳。时间应该是那年5月,包围圈还没有合拢,爸爸当时两岁,是家中最小的孩子。大伯父生前曾给我讲述那段“逃亡”记忆,他那年12岁,很淘气,不停地在“逃亡”队伍中玩耍,一不小心,摔倒了,被一辆马车从腿上轧了过去。爷爷迅速跳下马车,没有查看大儿子腿是否断了,只是疯狂地打他,这似乎构成了大伯父一生的心理创伤。爷爷去世时,我已经7岁,记忆中的爷爷,永远勤劳、和蔼,很喜欢我。我难以想象1948年5月,在长春——沈阳公路上爷爷的“残暴”,但我能够理解他内心的惊惶。大伯父很幸运,腿没有断,后来还考上了北京外语学院德语系,尽管一生郁郁不得志,毕竟享受过新中国炽热的阳光。


鹿鸣春饭店位于长春市昔日最繁华的街道——大马路上


爸爸去世后,我常常想到那一年,如果不是爷爷信息及时,行事果断,爸爸的生命大概率会停留在两岁,他此后人生的风风雨雨也不会发生,这世界也不会有我的存在。


内战结束后,长春的“鹿鸣春”饭店逐渐经营不下去,爷爷再次举家回到沈阳。餐饮界的朋友们集资,创建了曾经在沈阳小有名气的“勺园饭店”,爷爷任总经理。很快,饭店又经历了社会主义公私合营,爷爷的职务保留,端起了“铁饭碗”。爸爸那时开始有了记忆,他给我讲述的,无非是在饭店后厨,偷吃美食的往事。他一辈子很“馋”,每次来北京,我带他到饭店吃饭,他总是毫无情商地说“不好吃”。


爷爷很幸运,退休得早,“文革”中没有因为“资本家”身份挨过多少批斗。爸爸则不太走运,1965年参加高考时,因为“政治审查”不过关,不仅无法考取北大,也没有得到任何一所大学录取通知书。他年轻时,最大梦想就是像哥哥姐姐一样,考上大学,毕业留京。直到70多岁,他依然会梦见自己参加高考;直到老年痴呆后,他仍然呓语自己进入北京大学。


沈阳一中高三乙班毕业照,第三排最中间是爸爸,我后来在这所学校任教8年


爸爸高考遇挫,对妈妈而言,可能是一种幸运,或许也有点不幸。1966年,爸爸进入沈阳市量具刃具厂,成为一名工人,与一年后进厂的妈妈相遇。爸爸身高1.82米,浓眉大眼,口才文笔俱佳,在“文革”大辩论时代很有吸引力,很快就捕获涉世不深的妈妈的芳心。我有时和妈妈开玩笑,她年轻时因为迷恋爸爸表象,误了终身。据说,妈妈的“糖衣炮弹”是饭盒,每天中午,妈妈都把自己精心准备的饭盒交给爸爸,换来他粗糙的午餐。爸爸有点“馋”,吃人家嘴短,就稀里糊涂地(他一辈子都有点稀里糊涂)坠入我妈的情网。反正他们相遇,我很开心,这世界并不完美,但我庆幸他们把我带来。



量具刃具厂是个1000人左右的中型工厂,生产为工业机床配套的各类工具。爸爸手有些笨(又遗传给了我),脑子还行,人也比较实诚,勤恳工作20年,到80年代,逐渐由工人变成检查科长、车间主任。


我和妹妹,都在量具刃具厂的大环境里长大。几个月大,就进入工厂托儿所,紧邻妈妈工作的车间,车间机器轰鸣;不远处,是沈阳市的老机场 — 东塔机场,不时有飞机起落,也是震耳欲聋。我年轻时,听力就不太好,可能与那所托儿所的“声乐”启蒙有关。


妈妈说,我小时候,爸爸很爱去托儿所接我,因为我长得虎头虎脑,又爱笑。托儿所在工厂最深处,爸爸推着我的小车走到大门,会收获许多同事的夸奖,让他的虚荣心得到满足。为了留下我的“倩影”,生活上特别“抠门儿”的爸爸特意买了一架照相机,还学会了冲洗照片。后来,我不停地生病,照相机不得不卖掉,来偿付医药费,但我依然拥有数量远超同龄人的童年照片。



1976年“四五”后,我曾经代表托儿所在工厂礼堂登台表演“三句半”,批判当时中国最大的“走资派” —— 后来的“改革开放总设计师”,一举成为厂内名人。那是我演艺生涯的巅峰时刻(唯一时刻),也是我爸虚荣心的爆棚时刻。有时,他在厂子里会被不熟识的人拦住,问:“你就是那个胖小子的爸爸?”,他的脸上就会笑开花儿。当然,这些都是我成年后他一遍遍讲述的。


“小时了了,大未必佳”,告别托儿所后,也就是改革开放后,我的成绩日渐平庸,既不能获得改开红利,也很少能给我爸带来信心。2001年,我稀里糊涂地考上北大研究生,让爸爸的虚荣心在25年后得以接续,他喜欢在废弃的沈阳市动物园遛弯儿,在众多退休老头中间,吹一吹其实并不值得炫耀的儿子。


沈阳市动物园别名“小河沿儿”,是我家四口人上下班的必经之路。爸爸有一台28型加重“永久”牌自行车,是我家的交通工具。我一般坐在自行车的前横梁上;妈妈抱着妹妹,坐在后车架上;爸爸则是驾驶员。一年四季,一车四人,爸爸驾驶着这辆超载“永久”,风雨无阻地穿过动物园,早上从西向东,晚上从东向西。其实也可以走动物园外面的马路,但交通警察经常查扣骑车带人,有时还会罚款。动物园里只有动物,没有警察。冬天里,动物园结了厚厚一层冰,一不小心,自行车会滑倒,我们一家四口就会短暂地各奔东西。



1986年左右,爸爸被任命为机电局下属的随机工具厂副厂长,他的仕途之路也就此达到终点。一辈子胸无城府,只会满腔热情的爸爸,永远搞不清官场的逻辑与规则。他迅速败下阵来,连失败的原因也没有搞清楚。他回到原来的工厂,好像是当过劳资科长、保卫科长、车间主任,直到上世纪90年代后期,迎来东北老工业基地“下岗潮”。


1998年冬天,爸爸“下岗”了,在此之前,妈妈已经“下岗”。“下岗”是一个被美化的“词语”,实际上就是隐性失业。“下岗”不是退休,因为年龄不到,领不到退休金。“下岗”只是长期或永久性停产,工厂并未宣布倒闭,职工们不会领到任何工资、救助金或遣散费,因为理论上,工厂还可能恢复生产。爸爸“下岗”那天,他彻夜无眠;刚刚结婚的我,也一宿没睡。那年“春晚”,黄宏主演的小品,代表东北“下岗”工人向国家表决心:“工人要为国家想,咱不下岗谁下岗。”那一刻,我真想抡起凳子,砸烂电视机。



之后两年,爸爸妈妈没有从厂方或官方得到一分钱。妹妹还在上学,好在我已经工作,每月工资800元。得到妻子的支持,我每月拿出300元给家里,这显然是不够的。妈妈首先“再就业”,在表弟的修车行里帮工,冬天里,经常双手冻疮。爸爸因为不当工人很久了,身体又偏肥胖,不容易找到工作。他偶尔做过一些打更的工作,但自尊心过于敏感,都干不长。几年后,爸爸办理了提前退休手续,有了微薄的退休金。我们索性不让他再去工作,他此后的生活很悠闲,但不快乐。他晚年处于心理失衡状态,觉得自己的一生很失败,经常发脾气,或者嘟囔家里人不尊重他。爸爸的一位高中女同学,和我在沈阳一中是同事,提起爸爸,她经常说:“那是我们班的文豪呀!”


2022年,我曾经在一个文化平台上导读双雪涛的小说《平原上的摩西》,借此表达爸爸“下岗”后我的心路历程。



2020年,爸爸被确诊为阿尔茨海默症,疫情也同时开始。爸爸的病情发展较快,到2022年7月,已经无法走路。我当时正准备开启一段河西走廊的旅程,不料兰州突然封城。我立刻改变计划,提前赶到三亚,将他和妈妈接回沈阳。几天后,三亚宣布“封城”,爸爸“虎口脱险”。爸爸说,他小时候因为天庭饱满,被视为“有福”的孩子,在老年痴呆后,他的确遭遇“好运”,先是因“兰州封城”,躲过“三亚封城”;回家后,又顺利进入沈阳市最好的公立养老院,享受特病护理。他和妈妈住在一个两室一厅的房间,窗前一片开阔,阳光灿烂。


2022年末,“疫情管控”突然撤销,养老院无法避免地被集体感染,爸爸因为常年卧床,心肺功能薄弱,一经感染,迅速进入病危状态。我登上回沈的飞机时,已被告知,可能无法见到最后一面。奇迹还是发生了,爸爸抢救及时,绝境逢生,又开始天马行空地“胡言乱语”。妈妈却因为日夜照顾他,白肺80%,生命垂危。2023年春节,因为照顾重病的父母,我们一家四口人少有地共度除夕,眼前的病房,宛如40多年前的28型“永久”自行车。


2021年5月,爸妈“金婚”纪念,

我们一家四口最后一次合影


爸爸和妈妈都幸运地闯过鬼门关,重新回到养老院。只是这种“幸运”,仅维持了两个月,4月下旬,爸爸的肺炎死灰复燃,这一次,他没能走出病房。临终前的爸爸,没有经历太多痛苦,只是植物神经紊乱。他或者彻夜无眠,或者整日昏睡,醒来后,就神游物外,“胡言乱语”。他有时问妹妹,“你欠我的三百万什么时候还?”,其实他一辈子加一起也没挣到过三百万。有时,他会在白日梦中畅游,重庆、新疆、台湾、莫斯科 ┉┉还有北大,醒来后说“我太累了,一直走啊走”——他酷爱旅行,有那么多地方还没有去过。他经常认错身边人,有时甚至认错妈妈,让他猜猜“我是谁?”是我们的病房快乐之一。但自始至终,他都认得我。

爸爸身材魁梧,称得上彪形大汉,可他却有一颗柔弱的心,甚至比妈妈还爱哭。


1983年冬天,因为整日思考有关“死亡”的形而上问题,11岁的我茶饭不思,忧心忡忡。在医生给我开出的诊断书上,我第一次听说了“抑郁症”这个医学名词。此后两个月,我不再上学,每日待在小黑屋里,不与任何人交流。妈妈四处求医问药,爸爸则几乎绝望,每看到我忧郁的面容,那个200多斤的胖子就不停地流泪。


来年春天,我的“抑郁症”稀里糊涂地被治愈了。经此一疫,爸妈不再对我严加管束,觉得孩子只要能平安长大,已是天大幸事。我因祸得福,个性一直处于“解放”状态,高中阶段,旷课超过总课时三分之一。爸爸那时的烦恼,是会被不时请到学校,解决儿子旷课、旷考及顶撞老师的问题。


2001年1月,29岁的我又一次走入“考研”考场,结果第一科外语(我最薄弱的一科)就在紧张中涂写答题卡窜了行。那一天沈阳最低气温达到-35℃,是我一生中最寒冷的记忆。我万念俱灰地走出考场,连帽子都没有戴,在已经冻僵的城市麻木地徘徊。我决定彻底终止考研之旅,下午的政治考试,对于我已经毫无意义;北大,本来就是天方夜谭。那年妈妈去了加拿大,帮助表姐照顾小孩;爸爸独自在家,给我准备午饭。见到面如死灰的我,他问:“考得怎么样?”我说,“砸了”,不再言语,他却哭了起来。


我决定继续考下去,不是为了北大,只是为了爸爸的眼泪。一个月后,在我下定决心一辈子扎根中学教育后,却鬼使神差地收到了北大历史系复试通知书,涂窜答题卡的外语,居然也过了分数线。一位同事和我说:“以你的外语水平,正常涂写答题卡,是肯定过不了分数线的。”


2010年10月,一周岁的儿子刚刚学会走路,我和爸爸欣喜地带他去逛万达广场,妈妈破天荒地同意把孩子交给这两个“不靠谱”的男人。悲剧果然发生了,因为我的大意,蹒跚学步的儿子跌倒在围栏的石基上,眉骨被磕出一道深深的伤口,鲜血迸流。我抱起儿子,疯狂地跑向石景山医院,一路都在哭。时年65岁,体重200多斤的爸爸跟在我身后奔跑,他也在一路哭。



1978年夏天,6岁的我即将上学。爸爸花了5元钱,给我买了一双黄胶鞋,那时,他月工资只有20几元。我穿着新鞋子,美滋滋地坐在爸爸的自行车上回家。经过辽宁体育馆时,爸爸一低头,发现我脚上只剩下一只鞋子,他急迫且大声地问我,“那只鞋呢?”“在哪里丢的?”“鞋子没了,你为什么不吱声?”我被自己造成的重大财产损失吓傻了,满心自责:“爸爸,你别说了!”然后大哭起来。爸爸顿时又觉得我可怜,不再埋怨。我们沿着来时路,一遍遍地细致寻找,却始终没有看到鞋子的踪影。剩下那只鞋子,在家里保存了很久。


不知为什么,那是我人生中无法忘怀的时刻,多少年来,每次经过辽宁体育馆,我都会想起那一幕,想起懊丧的爸爸,想起那只永远不会再拥有的小鞋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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